《中國奇譚》第四集(ji)《鄉村巴士帶走了王孩兒(er)和神仙》，它的(de)(de)主(zhu)題是一名已經(jing)長大(da)的(de)(de)鄉村留守兒(er)童，在抒發著自己哀(ai)而不(bu)傷(shang)的(de)(de)后(hou)現代的(de)(de)鄉愁。

片頭主角漫步走回村子，村里老(lao)人家(jia)端著(zhu)飯圍(wei)坐在(zai)一塊吃這一幕，氣氛暮暮沉(chen)沉(chen)，沒有熱鬧(nao)的煙火氣；仔細一看，畫面(mian)里只有老(lao)人和(he)一個孩子，沒有年(nian)輕人：

這樣的畫面貫穿(chuan)全篇：

有了(le)這些畫面(mian)，故事的背景(jing)就(jiu)非常(chang)清楚了(le)。故事里并沒有人(ren)(ren)提問，年(nian)輕人(ren)(ren)，尤其是男性(xing)，都去(qu)了(le)哪里呢？但畫面(mian)外的我們(men)都知(zhi)道答案，他們(men)大(da)部分去(qu)城(cheng)里打工(gong)了(le)。

然后(hou)我們再(zai)看(kan)看(kan)故(gu)事里(li)的文眼王孩兒，他每天(tian)都在公(gong)路(lu)邊(bian)(bian)站著(zhu)，一邊(bian)(bian)搖晃一邊(bian)(bian)等車。

剛開始的時候，巴士還以為搖(yao)晃著上(shang)身等車(che)(che)的王(wang)孩(hai)兒，是要上(shang)車(che)(che)的，但他從來(lai)沒有上(shang)過車(che)(che)；于是巴士漸漸不再停留(liu)了；只(zhi)剩下王(wang)孩(hai)兒還是搖(yao)晃著上(shang)身，像(xiang)禱告(gao)一(yi)樣在等車(che)(che)。

誰說等車的(de)人(ren)一定(ding)是(shi)想要(yao)上車的(de)呢？王孩兒也(ye)可能在等人(ren)下車。比如(ru)，等他(ta)的(de)爸(ba)爸(ba)、媽媽從車上下來。

他腦子雖然小時候燒壞了，但仍在車站默默地等候著誰的到來，眼睛仍不放過每一個路人，搖晃著上身，沒錯，就像在禱告一樣(yang)。

那(nei)么，王孩(hai)兒(er)為什么小時候把腦袋燒壞(huai)了？高燒不退時，家邊(bian)沒(mei)有醫院嗎？床頭(tou)沒(mei)有布洛芬嗎？

只怕(pa)當時王(wang)孩兒的身邊，爸爸媽(ma)媽(ma)都沒(mei)有在。

不過村里人沒有給小(xiao)孩(hai)們講(jiang)清(qing)楚他發燒(shao)(shao)燒(shao)(shao)壞腦子的(de)(de)原委，而是(shi)講(jiang)了一(yi)(yi)個妖(yao)怪的(de)(de)故事。村頭小(xiao)山的(de)(de)另一(yi)(yi)側有一(yi)(yi)個神秘(mi)的(de)(de)山洞(dong)，而王孩(hai)兒是(shi)被藏在(zai)里的(de)(de)妖(yao)怪嚇傻的(de)(de)。

為何老人們要和孩子們說洞里(li)有妖怪的故事呢(ni)？

因為這樣，孩子們就不敢去(qu)那個荒廢的洞穴去(qu)玩耍(shua)，這是長輩用(yong)鬼(gui)怪故事(shi)嚇(xia)小孩的常見動機(ji)。

那(nei)么(me)，為什么(me)會留下(xia)這個不(bu)經填埋的(de)廢洞，或(huo)是(shi)爸(ba)(ba)爸(ba)(ba)媽媽嚴加看管小孩，不(bu)讓他們去危險的(de)地方呢？

從(cong)男主角從(cong)來沒出場過的父(fu)親，以(yi)及(ji)半夜還要幫(bang)媽媽一起剝(bo)花(hua)生可以(yi)看出……他父(fu)親常(chang)年外出打工(gong)，家里母親還要干農活、做小商品貼補(bu)家用。

所有人(ren)都在勞(lao)動(dong)，還有什么人(ren)來照顧孩子呢(ni)？

所以我(wo)們的主角放學自(zi)行走回家，隔空打(da)聲招呼就(jiu)上(shang)山找(zhao)蟬蛻去(qu)了。這(zhe)樣的生活——現在大城市里的孩子上(shang)下學有接送(song)，在商場(chang)的游樂場(chang)里玩(wan)耍(shua)，平時抱著手機躺在沙(sha)發上(shang)——是無法想象的。

所以洞穴里有妖(yao)怪，把(ba)鄰居家王孩(hai)兒給嚇傻了，是(shi)警告自己(ji)沒時間管教的(de)孩(hai)子(zi)，不去觸碰危險(xian)，最廉價的(de)教育方式。

只不過在我們想象(xiang)力極其豐富的主(zhu)角(jiao)那里(li)，一直以(yi)為(wei)老人(ren)們聊(liao)天(tian)的故事都是(shi)真的：

在他腦海里，出現(xian)了(le)各(ge)種和居(ju)民們一起生活的(de)神仙和妖(yao)怪(guai)。每當什么人和事應該存在，而沒有出現(xian)時，妖(yao)怪(guai)就在冥(ming)(ming)冥(ming)(ming)中出現(xian)了(le)。

比如主(zhu)角在燈下看到的三(san)個影(ying)子。

主角問他的(de)媽媽，人都(dou)只有一(yi)個影子(zi)，為什(shen)么我(wo)卻有三個影子(zi)呢(ni)？

不(bu)不(bu)不(bu)，傻孩子(zi)，燈(deng)光下的小(xiao)孩都應該(gai)有三個(ge)(ge)影子(zi)，一(yi)個(ge)(ge)自己(ji)，一(yi)個(ge)(ge)是(shi)(shi)牽(qian)著(zhu)自己(ji)的爸爸和媽媽。（這一(yi)幕的美學(xue)價值真(zhen)的很高，光源在屋頂(ding)，而孩子(zi)與狗的真(zhen)實影子(zi)卻是(shi)(shi)逆光的，而另(ling)外缺(que)失的兩個(ge)(ge)影子(zi)，卻是(shi)(shi)順光的）

只不過沒(mei)有時間(jian)和(he)你細講，因(yin)為(wei)生活(huo)推著人(ren)往前走，沒(mei)有時間(jian)細想，明天還要上學呢

留守兒童的故事已經很清晰了，為(wei)何我說是(shi)(shi)這是(shi)(shi)一個 “哀而不傷(shang)” 的故事呢(ni)(ni)？哀在何處呢(ni)(ni)？

因為在(zai)(zai)這個故(gu)事里，陪伴主角的黃(huang)狗走了，三(san)爺爺走了，王孩兒也走了。而 “不(bu)傷(shang)” 的原因在(zai)(zai)于，導演把(ba)這一幕幕中(zhong)難(nan)以(yi)言喻的壓抑和傷(shang)感，都用美好的童話故(gu)事掩蓋了起來，或許是怕我(wo)們觀眾傷(shang)心吧？

比如說，眼睛已經看不清，需要(yao)用拐杖點地的三爺爺，還要(yao)給疼愛的主角做香椿(chun)芽(ya)拌豆腐。

眼睛看(kan)不見(jian)(jian)的三爺爺，已經(jing)找不到刀，也(ye)看(kan)不見(jian)(jian)碗。可在(zai)故事里，這些本該家人伸出的援手，幸運地(di)有了小神(shen)仙的幫助：

只(zhi)不過這些心地善(shan)良、像本該陪伴(ban)在老人(ren)身邊的(de)兒女一(yi)般親切的(de)小(xiao)神仙(xian)來幫這個忙，未必不是(shi)為了送(song)三爺爺最(zui)后一(yi)程。

與此同時，而每天等(deng)著(zhu)主角回家的虎子，身上(shang)的瘡病也到了極限。

好在(zai)有主角的(de)另外兩個(ge)影(ying)子(zi)們，帶著(zhu)虎(hu)子(zi)再出去(qu)玩耍。在(zai)善良(liang)的(de)神仙(xian)們陪(pei)伴下，虎(hu)子(zi)玩得很開心。

于是秋(qiu)風(feng)掠過(guo)時節，樹葉紛紛凋零，虎子(zi)已經不行了。在(zai)主角眼里的(de)虎子(zi)身上(shang)(shang)長出(chu)了青草。這奇異的(de)一幕，恐怕是來年(nian)掩埋虎子(zi)的(de)土(tu)包上(shang)(shang)的(de)景象，只是故事真正的(de)敘事者是長大后的(de)主角，他在(zai)回憶時兩個畫面重疊在(zai)了一起。

而主(zhu)角又為蝗蟲做好了石(shi)頭的棺材(cai)，并為它掩蓋上了黃土。從這(zhe)一(yi)幕之后(hou)，三爺爺再也看不到(dao)了。

從此(ci)之(zhi)后，主角再打開臺燈看自己的影子，只(zhi)剩下(xia)了一個。因為那(nei)些在他眼里需要有(you)善(shan)良的神仙來幫(bang)助的人和狗，都已經不(bu)在了。他也(ye)不(bu)需要影子了。

那(nei)些樂于助(zhu)人的神仙和妖(yao)怪去哪里了呢？他(ta)們去幫助(zhu)王孩兒了。

隨(sui)著(zhu)又一批村民跟(gen)著(zhu)鄉村巴士(shi)離開，王(wang)孩兒還是沒有(you)等(deng)到(dao)他想等(deng)的(de)人。

而沒有(you)更多人需要他們幫助的(de)神(shen)仙妖怪們，紛紛出來(lai)，

他(ta)(ta)們(men)陪著王(wang)孩兒和黃狗虎子等到了(le)最后一(yi)趟(tang)車，陪著他(ta)(ta)們(men)，不那么寂寞(mo)地離開(kai)了(le)這個世界(jie)。

接下(xia)來的冬天來了(le)，故事里沒有(you)了(le)三爺爺，虎子(zi)和(he)王孩兒(er)，只剩下(xia)我(wo)們的主角(jiao)默默在大雪覆蓋的村子(zi)里，漠然地習慣(guan)著這世間萬事如同季節變更一般不可阻擋的演進規律(lv)。

他點起沖天炮(pao)，聽到充滿希(xi)望的(de)(de)炮(pao)仗聲在空(kong)中響起，期待(dai)著下一輪(lun)春(chun)天的(de)(de)到來。

動畫最后鏡頭緩緩上升，從(cong)故(gu)事里抽離(li)開去。那一瞬間，我也分不清畫面(mian)中的主角仍然是哪個彷徨在村邊的孩子，還(huan)是十幾(ji)年后創作出這(zhe)個作品的導演本(ben)人。

到這(zhe)里為止，一(yi)個(ge)鄉村留守(shou)兒童，哀而(er)(er)不(bu)傷的(de)童年故(gu)事已(yi)經講完了。后山建了場(chang)，撂荒的(de)田(tian)地(di)也將被人承包，傳(chuan)統鄉村在(zai)城市化(hua)的(de)掐尖(jian)浪潮中走(zou)向衰亡(wang)，而(er)(er)土地(di)上的(de)人民和神仙離開后，它也必定(ding)在(zai)新的(de)利(li)益(yi)引導下(xia)換(huan)一(yi)個(ge)面(mian)貌(mao)重(zhong)生(sheng)。

作(zuo)者(zhe)既沒(mei)有(you)悲戚也(ye)沒(mei)有(you)控訴，他接受了歷(li)史如四(si)季交替般(ban)滾(gun)滾(gun)向前的(de)事實，只是在回憶中(zhong)咀嚼著那些被歷(li)史巨輪(lun)碾過且遺忘的(de)兒(er)童(tong)和老(lao)人們(men)的(de)陳年往事，慶幸自己尚未遺忘這些感傷(shang)日漸淡薄的(de)滋(zi)味。

但(dan)我在文章開頭指(zhi)出，這個故事又反映了作者后現(xian)代的鄉(xiang)愁。何來鄉(xiang)愁呢？

鄉愁就是我們在思(si)念(nian)自己的童年往(wang)事時(shi)，對每一個(ge)細節如(ru)同(tong)油(you)畫般的清晰印象：

這些(xie)細(xi)節是(shi)田野里盛開的野花、學校操場上晾曬的谷物、巴士站牌上的站名、壓在棚頂(ding)瓦片(pian)上的紅磚、在全景圖里不厭其煩繪(hui)制出清晰連絡(luo)關系的電線。更(geng)是(shi)村頭(tou)那對守著(zhu)全村香火延(yan)續(xu)的老神仙夫(fu)婦(fu)。

它們留給(gei)作者(zhe)的印(yin)象如(ru)此之深，以至于(yu)要(yao)在極其緊張的鏡頭語言中，插(cha)入村(cun)民一家已(yi)經有了女兒，帶(dai)著女兒來求(qiu)神仙給(gei)他們家再來一個弟弟的這一幕。

庇(bi)(bi)佑(you)(you)著(zhu)(zhu)村(cun)(cun)子人(ren)口繁衍的送子菩薩，也(ye)象(xiang)征著(zhu)(zhu)它們(men)所庇(bi)(bi)佑(you)(you)的村(cun)(cun)子。當村(cun)(cun)子里的人(ren)都遷徙到新(xin)的世界去了(le)，象(xiang)征村(cun)(cun)子的菩薩也(ye)自(zi)然讓(rang)位于新(xin)蓋的場(chang)子。與村(cun)(cun)子的命運融合(he)一致。

導演用極(ji)其豐富的細節，展示了他的鄉(xiang)愁(chou)。而這種鄉(xiang)愁(chou)，是一(yi)種 “后(hou)現代” 的鄉(xiang)愁(chou)。

生活在(zai)不(bu)遠歷史上的人(ren)們，曾(ceng)經對未來(lai)懷有無比美好的期待。而(er)這些期待被聚集到一個(ge)詞匯上，那就(jiu)是 ”現(xian)代(dai)化“。為了(le)通過 ”現(xian)代(dai)化“ 而(er)獲得 ”現(xian)代(dai)性“，一代(dai)又一代(dai)人(ren)甘愿付出了(le)巨大的代(dai)價。

而(er)當 ”現(xian)(xian)(xian)代性“ 到來之后，人(ren)們(men)卻(que)發現(xian)(xian)(xian)它(ta)并沒有歷(li)史承(cheng)諾的(de)那么美(mei)好，在物質(zhi)極大發展得到實現(xian)(xian)(xian)之后，人(ren)們(men)卻(que)也(ye)日(ri)益走向異化，淪為上(shang)級手中刷鍋的(de)鋼絲球，或(huo)成為背(bei)著鵝籠的(de)無鵝者(zhe)。

當一(yi)代人離(li)開(kai)(kai)了物理(li)上的(de)家園，也離(li)開(kai)(kai)了精神上的(de) ”故土“ 時，發現這(zhe)個新的(de)鵝山鵝城，”也并(bing)沒有(you)那么好，也很(hen)無趣“

這(zhe)個時(shi)候，經(jing)歷過 ”現代之后(hou)“ 的(de)人(ren)們(men)，就不(bu)自覺地產(chan)生強烈的(de) ”后(hou)現代“ 鄉愁。

但我(wo)(wo)要問，”鄉愁“ 僅僅是對精神(shen)童年、對自然經濟(ji)老農村的(de)眷戀嗎(ma)？那些反(fan)復號召(zhao) ”保(bao)衛我(wo)(wo)們現代生活“ 的(de)自媒體人，看(kan)到這一(yi)幕(mu)恐(kong)怕只會(hui)覺得 ”開(kai)倒車(che)“，忍不住雷霆發作、咆哮大吼。

不是這樣的(de)(de)。”后現(xian)代鄉愁“ 不僅(jin)僅(jin)來自(zi)農(nong)村的(de)(de)朋友有，來自(zi)老工(gong)廠(chang)的(de)(de)人(ren)也有。電(dian)影《鋼的(de)(de)琴》中一樣有高聳的(de)(de)煙(yan)囪、廢舊的(de)(de)輸氣管、貼滿(man)標語的(de)(de)工(gong)人(ren)禮堂，和在肅(su)穆的(de)(de)冷卻(que)塔前擺(bai)放(fang)的(de)(de)靈(ling)堂，挽聯上寫著沉痛悼念母親：

本作動畫的(de)(de)主創們也(ye)(ye)是上海美術制片(pian)廠的(de)(de)人(ren)，而(er)他們對(dui)農村的(de)(de)回憶和上一代上美人(ren)截然(ran)不(bu)同，里面沒有高懸的(de)(de)皮(pi)鞭、沒有親吻老爺的(de)(de)腳趾，你(ni)不(bu)會因為拿到一支神筆被逼(bi)著去畫搖錢樹(shu)，而(er)神仙妖怪朋友(you)們也(ye)(ye)不(bu)必被財主和洋(yang)人(ren)搶走：

不(bu)管(guan)導演和主創(chuang)團隊們意識到(dao)了(le)，還是(shi)沒(mei)有(you)意識到(dao)，我都要告訴他們，你們的鄉愁不(bu)是(shi)一(yi)個地方、也不(bu)是(shi)一(yi)種生活(huo)方式，而是(shi)一(yi)個暫(zan)時逝去的時代。